除了以作品中的形象亮相银幕之外,王传君很少会在其他时候现身于公众面前。也因为如此,公众对他的印象总是滞后的。从前,当所有人还喜欢着那个住在“爱情公寓”里的清爽帅气的大男孩时,他却留起长发、蓄起胡须,把一张满是憔悴的面孔甩在人们眼前。现在,当所有人已经习惯了这副颓废范儿后,他似乎又开始变得松弛、舒展。最近这些天,他一直跟着电影《孤注一掷》在全国路演,每场映后的台上,除了依旧喜欢穿着宽松的衣服,他与现场观众的互动明显多了起来,说说笑笑地接受着各种调侃。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见到他时,他刚完成一个拍摄,趁着现场调整的间隙,拎起一大桶矿泉水,里面是他自己泡的柠檬。他喝了口水,坐下,静静地等候提问。王传君接受本刊采访。摄影/本刊记者 马永栋
“因为现在的工作就是要把胡子剃掉一点,是不是胡子多了会觉得这个人有点活不下去了那种感觉?”谈到可能发生的变化,王传君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两颊,反问到:“我开始好像没那么丧了昂?”胡子当然不是变化的原因,也不是变化的唯一体现。真正的变化是从眼神、面部肌肉和身体姿态上漫溢而出的,交谈的过程中,他始终呈现出清澈、开放的状态,时而敏捷,时而沉思,时而调皮。甚至更为彻底的变化来自某种“食言”:几年前他说过,自己不想再拍电视剧了,也不会上任何电视节目,但从去年起他连续参加了两季《五十公里桃花坞》,今年6月《她的生存之道》宣布开机,他又以男一号的身份回归小荧幕。“跟自己和解吧。放过自己,去感受一下生活。你可以在某一个阶段深陷在自己的某种状态里面,但是希望能有一个时间可以出来。”王传君承认,自己现在的确愈发轻盈了。他很满意这种状态,满意到讲起来的时候声音都变得轻快,略带一丝上海腔调:“虽然现在还是有点胖胖的,但是其实我也在认真地减肥。我要越来越轻盈,开开心心地工作,尽量去做一些让大家‘哇哦’的事情。”“哇哦”的事情未必全然与作品有关。尽管王传君如今正在或者已经被公认为一个实力过硬的演员,他也确实每一次都肯花心思、狠下功夫,但表演对他来说,到底只是工作而已。“我尊重我的工作,我喜欢我的工作,但我现在无法用热爱或者痴迷来形容这件事情。说白了其实我也是个打工的,我从来没有要凹艺术家人设这件事情,这三个字是别人给我的,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要干吗。”这一次的电影《孤注一掷》中,他出演了一个网诈组织的头目。为了这个角色,他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辅助,从秃鹫身上获得眼神和姿态的灵感,狂饮大量啤酒塑造人物的体型。最终,成片里的他阴鸷狠戾,质感可靠,成为最先引爆的衍生话题,网友纷纷造梗:“建议查一查这个人,不像是演出来的”。《孤注一掷》剧照:王传君饰演的诈骗集团头目经理陆秉坤(右二),发现潘生(被关在笼里)等人的逃跑计划后,下令让另一名被绑架来的受害者打断了潘生小腿。
对于观众的反馈,王传君的反应却十分淡然:“造型做完了这个人物已经有一半,剩下的一半稍稍模仿一下,大概就会像那个样子。”比起表演上的又一次成功,他更看重的是融洽的剧组氛围。其实这几年,王传君来来回回一直在与娄烨、程耳、文牧野几个导演反复合作,没什么别的原因,就是处得好,熟悉。团队靠谱已经成了他选择剧本的一个重要标准。“电影是一个大家一起完成的事情,想把角色演好,还是需要更靠谱的团队来帮你营造出一个空间,让你在里面没有杂念。越是相熟的话,你在现场越不会有任何障碍,尤其是非常大的情感戏时,你没有那个壳的。”不过事情总有第一次,也总有大家不太熟悉的时候。每当这个时候,王传君就会主动充当起润滑剂的角色。在一个陌生抑或并不那么运转顺畅的剧组里,他经常是那个率先打破局面的人,像打鸡血一样地各种调节气氛,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使大家融合到一起。“我觉得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,只有把这个东西梳理好了,我才能在现场有足够的安全感。”外界的误解或者一厢情愿中,王传君孤傲、清高。实际恰恰相反,他擅长交朋友,也懂得人情世故。“可能是小时候的影响。小时候跟着我妈在饭店里长大嘛,放学了就去饭店做功课,看到各种各样的食客,见了特别多的人以后,形成了一种为了生存的社交状态。再之后又是因为这样的工作,演员就是适应环境去生活,像水一样。”清高倒是有一点,“但清高只是让自己清醒一点,不是蔑视也不是歧视,不代表不与人为善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骨子里,王传君是一个地道的上海人,把体面看得极重。他清楚应该怎样打理人际关系,不让自己难堪,也不让别人难堪。只是“在这个工作的圈层里面,这件事情会变得很难,因为总会有人把各种各样的事情变成一种话题”。他回忆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些事,话没说完,王传君像触电一般缩紧身体,呜咽起来:“哎呀,觉得应该抱抱‘他’的,好难过。”他口中的“他”当然是指当时的自己,但即将决堤的情绪,随即便撞上体面的堤坝,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。“我现在理解为什么当时‘他’这么易燃易爆炸,大家不用理解,这是一种苦难,苦难大家不需要理解,对,我自己懂就可以。”仿佛结束了一段自言自语,两道泪痕停在脸上,他往前探了探身,问道:“刚才是什么问题来着?”上个月,王传君刚刚点赞过一条东方卫视的微博,是2007年“加油!好男儿”的一段回顾视频,其中有17秒时间属于22岁的他。从前,这些青涩片段绝对是他不忍翻阅的尴尬过往,而现在,“到了一定年龄,发现所有东西都很珍贵”。那并不是他的舞台首秀。在此之前,他已经参演过管虎的电影,也拍过电视剧,还在一档喜剧选秀节目中拿到了总决赛亚军。但所有迈出的脚步都是懵懂的,亦是被动的。2006届好男儿播出的时候,王传君的母亲刚刚做完第一次癌症手术。身上插满管子的她,看到电视上一个个灿烂少年张扬的青春活力,便撺掇着自己儿子也去报名。“我妈以前有个别名叫‘马当路三小姐’,路上一枝花的感觉,她自己似乎有站上舞台的梦想,所以我可能就被她送去了那条路上。”王传君打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,成绩也好,大人的评价里永远都是称赞的话。甚至有次春游途中,他连上厕所的要求都不敢跟老师提,就这么憋着,直到尿在了裤子里。所以对于母亲躺在病床上的要求,他自然照旧不会提出任何异议。地区赛的最后一场,他还把母亲带去了现场,看着母亲激动而开心地拿起话筒,讲着所有家长站在台上一模一样的话,“那个瞬间我觉得她是非常幸福的”。有时候,听话未必是一件坏事,至少王传君的前30年一直都在验证着这件事。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的八年里,他的路走得按部就班,也十分顺畅。倘若就这么继续走下去,大抵应该不会太差。但就在30岁的门槛上,那根沉睡的引信却突然被点燃。他亲手撕毁了本来的人生图纸,开始想要寻找自己,干点真正想做的事。“叛逆期来得比较晚,30岁才开始叛逆,这个人简直有病,太不成熟。(但)来了总比不来好,所有时间都合适,都是你人生中的一个点。我的人生有时候不是我安排的,是冥冥之中决定的。它来我谢谢它。”他说。提起而立之年的“荒唐”,如今的王传君满是自嘲与快慰。然而当初,他却犹如困兽之斗,左奔右突,横冲直撞:“干过一些不体面的事,一是年轻,二是酒喝太多。年轻的时候容易上头,喝点酒更上头,真的想把气撒掉。”2016年年底,在与疾病相抗经年之后,母亲无力再纠缠下去,撒手人寰。亲人的辞世,仿佛一场以死亡作注的成人礼,给王传君迟到的青春期按下了一个悲痛的暂停键。三个月后,他加入《我不是药神》的剧组,饰演卑微求生的白血病人吕受益。这个角色成了王传君演艺生涯的一个切分。在此之前,他只是一个在都市喜剧里逗人开心的英俊小生,在此之后,人们发现原来他的体内还蕴藏着惊人的表现力和无限的可能性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是母亲帮他完成的:“家人走了之后好像就变成了你的菩萨,会引导你走向另外一个地方。本来我其实更想演黄毛,但后来演了吕受益是因为我太熟悉临终前的病人的心态,因为我跟病人在一起相处了十多年的时间,他们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了解。”凭借这个角色,次年的长春电影节将最佳青年男配角颁给了王传君,在后台接受群访时,他想起了母亲,潸然泪下。再之后,他又接连获得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奖、金鸡、百花,这四座奖杯全部被他放在了母亲墓前,从前她一直盼着儿子能拿奖,可惜终究没能等到。母亲最后的时光,王传君陪了四个月。母亲赶他走,觉得自己耽误了他的工作,正好有一部电影找他,就跟着去了纽约。在大洋彼岸的日子里,王传君没事就背着相机四处溜达,漫无目的地闲逛,或者到处看秀看展,然后回到房间喝酒,那里的酒便宜也好喝。纽约归来,他又去了印度,再次得到洗礼。在恒河边,他目睹了一场葬礼,烈焰吞噬肉体,骨灰一半随河水流走,一半被亲人带回;在瓦莱纳西的街头,他踩着遍地的牛粪,好奇当地人难道不嫌脏吗,一个小伙回答他“水能洗掉的东西,有什么脏的”。从那以后,王传君便爱上了旅行。走过的每个陌生之地,都会收获一份独特的体验和珍贵的启示。“我前阵子到了中山,特别特别喜欢,市井气非常强烈,路边的芒果树掉了一地的芒果,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画面,我知道那些东西不经意地在养着我。”王传君说,自己是一个“高敏”的人,那种山海的东西是能往他心里去的。当它们越来越多,就会像水一样,慢慢把原来藏在他心里的那些不好的东西溢出去。正是为着这个目的,他连着两年加盟《五十公里桃花坞》,从海南文昌到云南丽江,认真地享受大自然馈赠的一切救赎。节目还让他交到了新朋友。他喜欢和相差13岁的王鹤棣玩,这个弟弟总能给自己制造欢乐,自己也总能从他身上看到什么是真正的自在。甚至很多时候,听着王鹤棣“君哥,君哥”的叫着,他会恍然有种带孩子的错觉。王传君的确正在习惯成为一个父亲。女儿的诞生,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,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全新的感受。“小孩是一个影子,因为她来了,开始把你慢慢往外抽一点,在你慢慢探个头的时候,光就过来了。”私下里,王鹤棣经常“教育”他:“哥,踏踏实实搬砖,别想那些没用的。”放在过去,他大概顶多一笑而过,但现在,他觉得说得没错,是得努力工作,赚足奶粉钱。女儿也许还会改变他之后的银幕形象。年轻的时候,王传君渴望演坏人,结果梦想真的照进了现实,从《兰心大剧院》到《无名》再到《孤注一掷》,他过足了反派的瘾。但接下来他不想再演了,“尽量少演坏人,怕小孩以后长大了,看爸爸怎么演的都是坏人。这是我现在开始介意的事情。”有时,王传君也会想象,如果从前的自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:“傻子吧,‘他’会觉得,背叛了‘他’的理想。但是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?一直都是在变化的,要接受变化,冷静地看着那些变化,然后随着变化去走未来人生的路。这是进化,进化论应该就是这样的。”不过慌张的篇章虽然已经翻过,自己也终于再一次长大成人,王传君却觉得他的青春期没准会在某一天重新回来。“它永远在你的身体里面,你只要想它了,需要它了,它会被你唤起来的。其实所有东西都在你身体里面,在不同的阶段、不同的境遇、遇到的不同的人,他们会帮你把更好的东西找出来。”发于2023.8.21总第1105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记者:徐鹏远(xupengyuan@chinanews.com.cn)运营编辑:肖冉